没有技巧,全是感情。没有雅论,全是肉欲。

艳骨·二

夜入亥时,沿街的家家户户皆已紧闭房门,于大门上贴两张赈邪符、悬一串撞魂铃。符纸浸过萤石水,于黑夜中闪着幽蓝色微光。而撞魂铃则俱撞散阴魂之效,此物本没有多少用处,却因流觞人对其辟邪之用深信不疑、代代相传而汇集了数百年的人念,真的生出些撞魂之效。

 

走踏成路,积石为山,信笃塑佛,怨重造鬼。人世间许多事便是如此的。

 

那铃铛通体以铜铸镂空球体,内里镶一颗晶石撞珠,风一过便飘摇撞出轻细如呜咽的铃声。方诸于这此消彼长的哀泣呜咽之声中穿行而过,眼尾生出细胜蚕丝的红纹,一路沿着额角纠缠盘绕爬入鬓发。眼前所视之物渐渐幻出重影,他只能一路沿屋脊疾走,直至逃脱那些四通八达的巷陌街衢,抽身潜入君回山。

 

待到楚仲旭推开房门,甚至来不及看清方诸脸面,那道白色的影子便几乎虚软地倒进他怀中,一抹红光亦陨落至他颈边。两缕红纹缠着方诸的眼睛,似两条细蛇以尖牙衔住桃花柔软花芯,一对花便被蛇信卷湿,旋即长出蜿蜒枝桠攀上他后颈,又顺着层叠领口爬入背脊。

 

漫无点星的夜色里,一缕艳魂软倒在他怀中。屋外满院秋色,屋内春光如许。

 

那从眼尾爬入后背的红痕,是方诸的淫--纹。

 

人尚且狡诈擅骗,何论妖鬼?因贪恋人气儿,平素里个个织一张精秀人皮混迹于凡世间,死魄夜里便再无法穿住那张皮,被迫得现出丑陋原形来作恶。艳鬼尤是。

 

天下何时有此般好事。生时已是男人胯下的妖妾鬼姬,死后倒成了青天白日里的肉胎凡物?须知天命狠心、阎罗无心,可怜从来红颜命薄、朱粉易散,自古美人尤物难得善终。死于饥馑、死于乱刀、死于奇毒、死于苛刑、死于淫虐......死于非命者十之八九,能留完尸的仅余一二。

 

死时惨状丑胜狞鬼,死后却为了做一个“人”,细细描画毁烂的脸、精心缝合残破的肢,方拼凑出一张千雕万琢却一撕即碎的皮。有这副皮,才成为人。有一副艳皮,才勾得住精魄。

 

可是万般努力与谨慎却都在这一夜付之流水,阴魂一亏皮便裂了,揭出狰狞触目的疤,空余一副艳骨。即便是如金如锡、如圭如璧一把骨,亦留不住惊惧恸吓慌不择路的凡人的心。生前垂手可得的凡人心,死后苦心孤诣万般求全也夺不到,终于日日复日日、年年复年年地亏空阴魄。一粒阴阳之界的艳屑,上穷碧落下黄泉,竟然寻不到一隅可堪栖身,待人间属于这片香屑的怨忿断了,一只只鬼便消散于寂寂尘寰之中。

 

莲花座上之金漆神像,或救苦救难之观世音菩萨,是因世人善念而生。大慈与一切众生乐,大悲拔一切众生苦。大慈以喜乐因缘与众生,大悲以离苦因缘与众生。信众聚往不散则寿比天齐。

 

山野林深之得道妖,是因自身贪念痴望而成。修行千年方得一人皮作辛苦报酬,痴念不断则修为益深,仿人益精。

 

惟有阴阳之交的百种鬼,是因人间千般怨万般恨寸寸拼凑。怨深则命长,恨浅则寿短。然而命长的嫌前尘罪债还不尽,太累人;寿短的叹旧日情郎未投胎,负情肠。这便是一个“鬼”字,所承托的“罚”了。

 

善得善报,恶食恶果,方诸甘愿认罚。

 

于那众众艳鬼之中,他已算甚蒙天恩,死态平和皮相完好,惟一身皮肤失去凡人的血气,白至泛出青色。那邪纹长在妖物上便是妖纹,被鉴妖镜一照,即便妖力所化的人形如何极尽精巧,妖纹在镜中亦无所遁形;附于艳鬼身便成了淫--纹,每至死魄便生发出来,是搁浅的鱼艰难盍动的腮,入得春海方能起死回生。

 

然而楚仲旭从未问过方诸半句:你是人是鬼?他不过问,方诸亦无法启口。

 

月色靡靡之中,那淫--痕灼如饮血,是玉女偷欢王母宫,拖住楚仲旭堕入春机。

 

方诸无法再有思虑了。他的双手被楚仲旭每日攒在手里的那串槵子佛珠吊在床头,黑珠裹缚青白手腕,是法海杖逼青蛇精,纵然身有一百二十节脊椎骨缠出春-潮急雨,亦在这佛光下节节败退,辗转不能。

 

两条腿又长出细嫩春枝攀附肩头,却被一开再开、一折再折。一直折到杨柳枝没入芙蓉池。池翻媚-浪,蛇困春水。那蛇终于眼结情茧、唇吐情丝,以柔滑蛇尾勾住金光法杖,委身求一叶欲海方舟横渡芙蓉池。

 

楚仲旭只觉得快被这条蛇食干了心神,一只结了佛缘的舟竟难渡这片小小妖池水。一池水翻出火海刀山,迷聩五蕴,人间七难占尽其三:水,火,刀,凡尘至毒又引其三:贪,嗔,痴。惟有将一颗心全然交托给这蛇,他欲难自胜地吻他眼尾春痕。


“鉴明......鉴明......”


直至蛇妖眼尾淫--痕褪尽,一条蛇竟然化作一块玉。蛇入恨海,玉系苍生,金光法杖散尽佛缘,原来此处方为极乐天。

 

君安寺的定夜钟穿过大雄宝殿飞甍崇脊,穿过藏经楼六角飞檐,穿过樟木斜伸的枝叶,撞破极乐天美梦一场。死魄夜已过,那勾缠不休的红纹吞食了阳元便一寸寸消散。方诸只觉得眼前一片空蒙,任由楚仲旭锁住自己腰侧,伏在他身前索吻。他的头垂在榻边,双腿又被打开,桌案上那盏青釉桐油灯已然光晕稀薄,堪堪照亮悬于墙上的药师如来画像。如来一双低垂慈悲目凝望方诸双眼,尤带着情泪的眼。于是一道轻如絮的声音传入楚仲旭耳畔:“阿旭,多淫之人求不得佛渡。”楚仲旭不语,只是俯身吻干他湿热眼角。

 

待窗外鸟鸣声四起惊破天光,春雨将歇。楚仲旭埋首于方诸颈边细嗅他的发。温凉其胎,质净其骨,颈侧肤薄如纸却听不见一丝一毫的脉搏声。他恍惚间忆起晨昏定省,悠悠正殿中击敲木鱼诵《法华经》:称其名号则济七难,念其音容则离三毒,是为观世音菩萨。

 

原来不是蛇妖,是观音。

 

“我不信佛陀,只拜观音。”

 

楚仲旭笑得邪肆,话音未落已拎起方诸的腰再探春池。他从来如此,床笫之间最爱说浑话,让人分不清真心或假意。

 

这一次他的目光却被避开,他感到方诸在不可自制地发抖。这一夜,方诸久久未眠,他抚摸着枕边人的脸,感受到这副年轻皮肉下益发坚毅的骨骼。他想到了许多人和事,帝修枯朽浑浊的脸、充斥着鬼面黄符的酬神大典、深宫中拔地而起的白玉像或是焦土上被人踏碎的庙宇。史书的一卷卷纸一滴滴墨都化成鬼爪扼住他咽喉。

 

一只没有脉搏的鬼,竟然觉得窒息、欲死。他欲问,问佛、问道、问楚仲旭:你可知君安寺中为何只供佛陀不供观音?问佛,佛不堪问;问道,道亦不道。楚仲旭却突然自梦中发出一声呓语:

 

“鉴明......”

 

那鬼爪便潮落般褪去了。他阖上眼,思绪越过季节轮转吹起疰夏的风。

 

“你无心修佛,何必在这小庙中捱清修之苦。”楚仲旭不回答,手中抄经卷的笔却停下,挑起方诸落于笔墨间的一缕发:“方诸......方诸,为何我总觉得,你这名字不顺口。”

 

门外樟树枝叶如盖,树上蝉鸣如沸,无风。方诸与他对视良久,终于偏过头抽去那缕被他掂在指尖的发:“如若你想,亦可唤我的冠字,鉴明。”而后方诸看到他微挑起一边眉毛的,张扬的笑意,与肩披玄甲或身穿锦服的故人眉目重叠。刹那间这林间小庙便起了一阵热风,吹湿楚仲旭的额角,也吹湿方诸低垂的眼。

 

 

 

 

第二日清早,方诸甫一回到住处,便见海市手提桃木宝剑腰悬鉴妖镜,背一只轻便包袱站在霁风树下。见他回来,那貌似俊逸少年的少女便抱拳相迎:“师父,昨夜越州有怨鬼趁夜杀人,我已向神调门请命前去禳凶。此去约莫半月,还请师父照顾好己身。”

 

方诸看一眼少女系在剑上的赤色令牌,略一点头,而后轻拂去落于她肩头的一片花瓣,替她展平肩头褶皱。“怨鬼嗜血好杀,你千万小心行事,不要逞强。”

 

神调门乃拿鬼捉妖的民间组织,入了册的捉妖师或术士依照诛灭妖鬼的数量,自高到低划分为黄、青、赤、玄四等。海市自八岁起跟随方诸学武,登入神调门名册不过两年,已挂上象征“斩过百鬼”的赤色令牌。鬼教人捉鬼,最懂如何直切要害,也最知如何护她平安。

 

海市轻轻“嗯”一声,一抬眼却瞥见方诸颈间一抹红痕,太刺眼。她总说“万望师傅照顾好己身”,其实无外乎想让方诸远离那六戒全破的花和尚。可是身为艳鬼总要委身于人,哪里有的选。何况他为了寻这一个人已跋涉了百年。她终究只是扯起一笑,转身离开。

 

微风过,满树花瓣飘如落雪。她听见方诸轻声道:“海市,早去早回。”她顿一顿,没有回头。

 

 

 

十日后,海市如期而归,房中却找不到方诸的身影。本以为他定是和那荤和尚厮混在一处,却等到次日晌午仍不见人。君安寺虽小,寺中和尚每日晨钟暮鼓拜佛诵经却是一样不少的,方诸往日也是清早便归。虽知道她的师父武艺、修为俱深,海市心中仍不免忧虑。

 

又过两日,海市枕着霁风树宽厚枝干入眠,朦胧间一只手轻柔拍她肩头。她伸手去捉,便捉到两根一同往日的、凉如冻泉的指尖。

 

“海市,回房睡吧,当心着凉。”那把声音亦清澈温凉如雨后山泉。她终于艰难地睁开眼,眼前人仍是白衣素带,戴一顶白纱帷帽,微风过便掀起白纱一角露出两片薄而艳的唇。她想叫师父,却觉得浑身一轻被人抱起,只好攀住那人的脖子。一缕发擦过海市睡得微红的脸,少女喃喃道:“好香......”而后又往眼前人怀中钻了钻。方诸眼中闪过无奈的笑意:还和从前一样,像只贪暖的小狗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又过一日,阴历七月十五,是为中元节。所谓天官上元赐福,地官中元赦罪,水官下元解厄,这一日家家户户皆以锡箔折锭,沿路焚化,谓之“结鬼缘”。天地间阴阳交替,阳气盛极而衰,鬼门洞开。然则此日天下孝悌子孙皆以酒肉、锦衣祀奉先祖,鬼怪吃了阳间酒、穿上阳间衣,一年之中,仅这一日阴阳调和、两道太平。人挂念鬼,鬼亦不犯人。

 

虽是鬼节,城中却因各种祭祀活动热闹万分,沿街商铺叫卖声此起彼伏,一眼看去竟是灯火通明人流如织,着奇服、戴面具游街的亦不在少数。

 

天边红霞散尽,海市亦与城中人一样,备了珍酒佳馔、锡箔银锭,以火符生起一团火,将银锭、锦服悉数焚了告慰叶氏一门在天之灵。又执起酒卮一饮而尽,将壶中余下的酒洒入黄土,而后俯身跪地,对着那团暖焰磕下三个响头,两滴热泪没入大地。

 

方诸在她身后斜倚于霁风树枝干,执一柄玉笛置于唇边,吐纳之间曲如飞雁起而又伏、飞踞群山,是《平沙落雁》。

 

凉笛声兼风叶下,归鸦影带夕阳来。

 

一曲毕,海市脸上泪痕已净,整理好装束便转头对方诸说:“师父,走吧。”方诸微微颔首,将那柄玉笛收入袖中,负手跟上。虽是阴阳太平之日,海市与方诸仍恐有颠鬼作乱,便汇入人流中查看四处情况以免生变。

 

行至长生桥,人流走得益发缓慢。海市低头望去,长生河上放了四条游船,依流觞风俗,这四艘船一艘谓“放焰口”,以米粮、净水为饿鬼布食;一艘载佛使念佛,超度亡魂;一艘烧锡箔纸锭,祭慰先灵;一艘放河灯为诸鬼引路,称为“度孤”。因船上热闹,桥上又是最佳观赏地,行人不免逗留此处。

 

眼下那长生河中,等着吃食的、受超度的、寻路回阴门的种种鬼怪应有尽有,海市看这一派诡诞景象,只余叹息。看不到鬼魂的,觉得热闹,看得见的,才知道当真“热闹”。方诸却已对此习以为常,只是遥遥望着漂于河道正中的那艘船。海市循着他目光看去,心下了然,原来被指派来诵经超度亡魂的,正是那不入流的酒肉和尚楚仲旭。

 

水中荷花灯璨若天星,点亮方诸沉若深潭的眸子。粼粼波光之中,海市看到楚仲旭转过身,回望桥上众人。

 

待四艘船漂远,桥上的人终于渐渐散去。夜色如漆,遥见一道艳影自柳树下袅袅娜娜走来。海市捏紧手中桃木剑,却见方诸迎了过去。她心中不解,见那女子楚腰卫鬓蛾眉曼睩,眉心一颗朱砂痣横生春色,一时间倒觉得有些眼熟。只是那一双杏眼望向方诸,如泣如诉,叫她吃味。

 

海市开口欲问,却见方诸自掌中化出一颗形状浑圆、遍体生光,似丹药又似妖魄的东西——是用内力将阳魄锻炼而成的元丹。那女子眼中的如泣如诉便转为了欣喜与恳切,伸手想接却又犹豫:“先生,这缕阳魄......有龙气,甚是罕见......”方诸脸上仍旧无悲无喜,声音却似安抚:“予我阳魄的人,是天命所归。一缕龙气可抵百缕寻常阳魄,你且服下,再至死魄夜,便不必太狼狈。”

 

女子终于安心接过那颗丹,张口服下。海市终于记起这张美人面,手中的桃木剑收回鞘中。

 

那女子亦是漂泊于红尘中的一只艳鬼,名唤流烟,姓氏不详。许是这名字取得惨淡,她一生便也身似浮萍,不得不流连于烟柳之地。大抵生前做了哪家青楼的头牌,惹了太多纨绔子弟为一度良宵而掷千金,这才招致妒恨,堕为艳鬼。只是多半死得不体面,难以于死魄夜采补阳元。

 

楚仲旭是天子命格,若非做足三代皇帝,不能投胎入寻常百姓家,因而龙气至纯。所谓龙气,乃天下至阳之物,自然可抵补甚多阴魄。自与楚仲旭重逢,方诸便时常抽出几缕阳魂炼作元丹,若逢阴魄有损的艳鬼便出手救济。

 

其实人有集市,鬼亦有鬼市,因狐妖、蛇妖之流善淫,惯会化作好女勾挑男子,只需用新鲜人肝便能与其交换男子阳魄,虽不是长久之计,到底能抵一时之饥,也算各取所需。然而方诸,从不讨要什么。

 

月色如缎,繁星浩渺,柳似青烟缠绕方诸一袭素袍。海市追看他的眉眼,仍是那双占尽人间八分秀色的眼,长生河盈盈水波遁入那扇眼底,是观音傍月,入慈海悲天。

 

不知为何,海市眼角便涌出热意。是否从前,他亦是如此以一颗心悬系苍生。

 

可是山河无情,怎奈何山河无情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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为了写狗九这个破和尚,看了关于佛教文化的书,结果这一篇有几段写得好玄乎,我并不满意,但就当做是一些新的尝试吧。和尚篇幅其实快结束了。

之前剧情还没架构好所以一直没更新,现在想得差不多了,就是一些细节需要逻辑自洽有点难,我觉得以后难免有漏洞,可能因为我逻辑思维能力不好......

关于观音的描述是不是出自《法华经》其实我不是很确定,总之这也不是重点,而且对于观音的不同注解后面还会出现,就是服务于剧情而已,不可能多严谨。

其实我对方诸的前世有很多私设......比起这一世竟然更想写前世。方诸修为深所以有实体,可以理解为跟狐妖之类的差不多,平时除了皮肤发青跟常人无异的。长生河里那些鬼自然都是劣等鬼,没有实体。

阳魄就是一个比较抽象的东西,不是阳-精哈...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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