没有技巧,全是感情。没有雅论,全是肉欲。

遇狼·下

  • 全文1w8,这章只有几个剧情车

  • 本来只想写一篇无脑车的,结果写着写着越写越多,开始走心了

完整版:Wid.5371937

这次的车里有剧情,一定要看完整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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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一日,小黑破天荒的挨了十个板子,却也破天荒的挨了板子仍旧满心欢喜。他抬头看方鉴明的脸,自下而上地。掌心落下的板子很重,却又能有多重?小黑全然不顾。

 

他想起昨夜方鉴明的脖颈绷得像一根弦,头却全无气力地后仰下去,那时狼崽埋在他腿间、胸间,抬起头时,昏热的视线中也这样自下而上地,看到他的脸。

 

 

 

后来方鉴明终于不忍看小黑只会呜呜乱叫,便教狼崽识字、说话。授课时狼崽却总是分心去看他的眼、他的唇、他的腰,便总是挨板子。虽然分心,狼崽仍然学得很快,不到一年,已经追在方鉴明屁股后面不停地喊“阿明”、“阿明”。

 

狼崽一身的毛发益发的漂亮密实。正值壮年的白狼,时常爬上霁风馆后的山林之巅,对深谷穹天与明月旷野仰头长嘶,浑厚狼鸣直插云霄,惊起满山栖鸦振翅而去。豢养在人类身边的狼,仍舍不掉征伐血性,俯瞰脚下灯火连城,竟也在这一片方寸之地生出了占山为王的快意。

 

很偶尔地,方鉴明也追随着白狼一齐探入这一片深林。小黑在黄土上疾驰,耳边风声猎猎;方鉴明就在树枝上穿行,衣袖翻飞猎猎。

 

狼崽很爱看方鉴明穿行在树梢的样子,月色皎皎,白衣皎皎,面容皎皎的方鉴明。他的手中或是提一把古琴,或是执一柄玉笛,他变成苍岚翠树间一只追云逐月的鹤,脸上不再戴着那张金铜的面具,眼中只余下明月清风。

 

晔兮如华,温乎如莹。小黑又是那样的情思昏昏。

 

山林尽头,一株黑松倚石而生。方鉴明便盘坐在山石之上,膝上放着那把连珠瑶琴。仰睇天路,俯促鸣弦。文武七弦,在他手中翻出万壑松风,低转处如山涧之缦回幽婉,高亢处似鹰击于万尺逐日而唳。天地俯仰之间,星垂平野,一曲《山河赋》将脚下万家灯火与头顶万丈星幕遥遥相接。

 

小黑亦为之一动,和着琴声仰头报之一啸,狼鸣声似穿云之箭携着琴音破空而去。它记得,通平城军营中的方鉴明,也曾执一把桐木琴,琴面上一道流水断纹,琴尾龙龈右侧刻着娟秀工整的两行小字。只是那时的狼崽还不识字,只知道那一定是一位女子相赠。

 

军机繁忙,领兵打仗之时自然没有多少闲暇留给方鉴明抚琴。却也有时打了胜仗,军中杀牛宰羊烫上好酒庆祝,方鉴明便高坐于瞭望台之上,抹、挑、勾、猱,卸了银甲的白衣世子,十指翻飞间便奏得声动天地,震得瓦屋若飞坠。弦音紧促间似有金声、鼓声、剑弩声、人马辟易声,声声相扣。一曲毕,其间山河之阔、天地之大、王师之气,令得军中将士无不膺中热血激荡,皆仰天呼地痛饮三碗烈酒,恨不能执戟踏马荡平天下敌寇。

 

那时的小黑,总是坐得直直的,隔着营中的一重重篝火,遥望着悬坐于万人之上的方鉴明。它的心中很亢奋、很快乐,它不懂那是什么样的感觉,只知道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很快。而褚仲旭亦是那样席地坐于众人之中,眼中火光摇曳,嘴角衔着笑。很缠绵的笑,他看不到自己那样柔情的笑,但小黑看得很分明、很真切。

 

狼崽没有看过人类动情的样子,它还太小,太懵懂,却觉得那样的笑应该就是爱。

 

而后他二人躺在榻上之时,褚仲旭说:“紫簪送你这把琴,倒是送对了。只是你我二人之中,她竟称你为知音,我真是气不过!”

 

方鉴明听了,只是笑。今夜军中士气大振,他心中自然快活,难得不去驳褚仲旭:“紫簪姐姐教我的这曲《九州令》如何?”虽是问询,言语中却夹了些得意之色,倒更像炫耀,可惜褚仲旭迟迟没有搭腔。方鉴明当他仍在醋头上,忍不住调笑道:“阿旭,我早说你是个赳赳武夫,听不懂......”

 

褚仲旭却突然收敛了神色,嗓子也沉下来:“紫簪说,琵琶曲化作琴曲原是极难的。”方鉴明闻言挑了挑眉,嘴角咧一个张扬的笑:“嘁,那是于旁人而言,于我......”少年旭王却问若未闻,只自顾自地说着:“向明投此琴,所贵知音难。鉴明,我们有几月没见过紫簪了......”

 

帐中的灯全熄了,黑压压的夜色之中,小黑看到褚仲旭笑了。很缠绵的笑,方鉴明看不到他那样柔情的笑,但小黑看得很分明、很真切。

 

那一夜,许是着了酒劲儿,褚仲旭絮絮地说了很多话。方鉴明只是听着,间或轻“嗯”一声作为回应。狼崽于是第一次听到了关于紫簪和这把琴的琐事。

 

此琴名“徵”,乃中州前朝一位大内乐师所制。琴面用了一间百年古庙悬梁之木,七根弦中,宫、商、角、羽、文、武六弦皆是以蚕丝缠成。惟有一根徵弦,取了越州所产的上乘鲛丝。因鲛丝细韧更甚蚕丝,其余六弦皆是太古弦,惟这一根是“中清”,所奏之音亦格外清亮,遂取了“徵”字作名。传入紫簪手中之时,此琴存世已逾百年,传经多个乐师之手,琴面上已被弦声劈出了流水断纹。

 

紫簪出生前,其母亲的友人偶然寻来了这把琴,送与她作贺礼。雷州虽不乏通音律、擅胡乐的人,却鲜少有人弹得中州的乐器。谁料紫簪自幼便喜爱中州的乐艺,爱琵琶更爱瑶琴,只是天赋有缺,始终不得要领,幸而一手琵琶弹得十足精妙。十岁之时,《昭君怨》之哀婉、《广陵散》之跌宕、《九州令》之磅礴,竟已弹得七八分真切。

 

后来紫簪结识了褚仲旭与方鉴明二人,得知方鉴明极擅古琴,又与褚仲旭形同兄弟,便亲手刻了“向明投此琴,所贵知音难”两句,将徵琴赠予了方鉴明。方鉴明觉得此物贵重,不该收,可紫簪轻轻捏了一下他的脸:“鉴明,我弟弟早夭,若他平安活着,本该与你一般年岁。”

 

十四岁的方鉴明,看到这个注辇女子微微蹙起的眉,与她闪动的目光。雷州的暖阳自她颊上落下,那双眉眼一伤神就披上了中原的青山与水波。他于是用脸轻轻蹭了蹭她的手掌,咧开一个笑:“我收下就是,紫簪姐姐。”

 

那时的三人,举卮交觞,从游弄晚,如何的亲密无间。紫簪待方鉴明甚至亲厚过褚仲旭,惹得少年旭王频频吃味。

 

因着这把琴,褚仲旭曾经同紫簪打趣:“你看,你生来就是要嫁到大徵来的,连出生时旁人送你的琴都带着‘徵’字。”一句话出口,却逗得紫簪与方鉴明二人笑个不停,褚仲旭心中疑惑,尚未来得及再开口就挨了紫簪一个轻拍,“阿旭,你真是个粗人。五音之中,这字念作‘芷’!同是世家子弟,鉴明如何就处处比你强......”褚仲旭则一边闪身躲着紫簪的拳头,一边抱怨:“我乐理再不济,还能连这都不知道?不过开个玩笑,你就这么对待你未来夫君......”

 

到底是两个十多岁的少年,说着说着便扭到一起。方鉴明看着他二人打闹、纠缠着的背影,紫簪溢出蜜的眼睛,褚仲旭笑得开怀的脸,终究不敢透露心中那暗自生根发芽的情意。

 

郎情妾意,英雄美人,自古神仙眷侣理应如此的,何况紫簪,待自己这样亲。他立在原处出神了片刻,抬眼再看,紫簪笑眼盈盈地,正隔着人流向他招手,左手与褚仲旭紧密地挽在一起。方鉴明迎着那张灿若艳阳的脸,只是提起一个笑,快步追了上去。

 

 

 

 

待《山河赋》奏毕,方鉴明长久凝望着眼前这片山脉。无边月色之下,两座山隔着帝都皇城遥遥相对。两川相繆间,尽是一片苍郁之色,惟方鉴明坐于山尖,白衣玉面,如壁如琢。小黑隔着漫天星灯看他,突然想起那一年军营中褚仲旭映着火光的眼,和那样缠绵的笑。它的心中突然有说不明的愤怒。

 

方鉴明将琴搁在身侧的岩石之上,正欲起身,却被一双手臂推倒在地。落地之时,一只宽大的,生着尖甲的手垫住他的头。他抬眼去看,看到小黑金色的瞳仁与铜色的脸。

 

狼崽的脸已然褪去了少年稚气,生出坚毅俊朗的骨骼,浑身肌肉长得紧实漂亮,站直了身子的时候,方鉴明竟只到他的耳下。那一头银白的头发披了月光,亮若霜锻,随着狼崽的动作全数流淌下来,将方鉴明的脸全然笼在了阴影之中。

 

他为狼崽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感到不解,却又心生爱怜地去抚摸那些银发,一时间忘记了言语。对于狼崽,他总是心疼又珍爱。


Wid.5371937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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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天,小黑竟然没有挨板子。

 

 

那之后,霁风馆的一切、天底下的一切好像什么都没变。但是小黑总是觉得心头填了满满的快乐,那一夜也许还不够长,却足够他快乐。

 

帝旭有时仍然来到霁风馆,方鉴明的身上仍然时常有伤。他总是在受伤,受伤的时候总是那样的冷淡、面无表情,好像他可以忍受很多很多的痛苦,又或者他需要很多很多的痛苦。他那么的能忍痛,只有在睡梦中,小黑才能看到方鉴明微微蹙起的眉。

 

狼崽日复一日地长大,只是无论狼崽如何长大,它的心性终究只如同十余岁的少年,它能学会的东西总是很有限。方鉴明和帝旭常常对峙,他们的目光交错之时仍然有那么多它分辨不出来的情感。

 

譬如帝旭总是那么的偏执。小黑至少学会了这个词。

 

可是少年心性的狼崽也慢慢觉得,难道方鉴明就不偏执吗?他们不过像两头顶角的鹿,那样的势均力敌,没有人愿意服输。头角相击,又变得那样的难舍难分。方鉴明的心很软,根骨却很硬,那些大大小小的伤,也许是帝旭在惩罚他,也许又是他自己在惩罚自己。

 

于是帝旭打开他、进 - 入 - 他,用他青筋毕露的手,或是青筋毕露的旁的什么东西。他这样的逼迫方鉴明服输,又是这样的的胜之不武。方鉴明不想要什么,帝旭就要给他什么。帝旭总是很爱看他失神流泪的样子,方鉴明也总是在榻上流泪。很少的,一滴两滴零星的泪,点到为止,却足够让帝旭满意。

 

小黑不明白,受了那么多的伤、流了那么多的血都一声不吭的人,为什么总要为情事流泪。难道是为屈辱流泪?是,却又不是。小黑总觉得,方鉴明的心好像承接不住从情 - 事中汲取的那些快乐,哪怕是带着痛苦的快乐,也让他从一块冷硬的石头,变成石头上湿滑的苔藓,那么脆弱、那么潮湿。

 

那么多的痛苦都填不满他,那么少的快乐却轻易就溢出了。

 

 

 

狼崽长到四岁的时候,帝旭的皇宫迎来了一位异乡的女子。一只狼本不应该知道宫中发生的事的。可是那一夜,天上惊雷大作、风雨欲来,霁风馆忽然来了十几个金城宫的内官——是帝旭送来了一张画像。

 

那幅画打开一寸,方鉴明的眼就烧红一寸。那副画打开一尺,方鉴明的背就压弯一尺。

 

终于,小黑看到他双眼赤红地跪在那个异乡女子的画像前,那种赤红,是想要流泪却流不出眼泪的颜色。

 

大雨滂沱而下,方鉴明一身苍绿色的纱袍浸透了雨水。他那样木然地跪在那张画像前,跪成一盏被浇熄火光的油灯,他的眼睛比这泼天的夜色还要暗,任凭小黑推他撞他,他都不为所动。

 

后来小黑不敢再撞他,血肉筑就的人怎么会生出裂纹?小黑觉得自己眼花,可是方鉴明分明裂出一道道黑洞洞的缝隙,小黑怕再撞一撞,他就散了。

 

狼崽怕他碎了,于是贴着他胸口听他的心跳声,又趴在他身上舔他的眼睛。他们凑得那样近,小黑看到他的眼中印满自己湿淋淋的样子。他的眼中那样满,满到无一不是它,却又那样空,空到无一是它。

 

小黑终于不敢再去惊动他,那些黑洞洞的裂缝,竟然好像渗出了血。它只能趴伏在方鉴明腿边,祈祷这一夜过得快些、这场雨下得小些。

 

可是雨天的夜总是那么长,无边无际地长。小黑神思昏昏地睁开眼,终于看到擦出亮光的天际。它来不及去看方鉴明,便有一股重量栽倒在它背上。霁风馆的人终于敢来扶起方鉴明。

 

仍是昨夜那十几个内官,眼见方鉴明倒下了,便要将那副画卷好收走。小黑突然迸出止不住的怒火。一个活生生的人倒在他们面前,这些皇帝的奴才,却只在乎一幅画。白狼猛地狂吠一声,撞开堆挤在一处的内官们,满嘴尖牙咬住画轴,而后将画中人的脸咬得粉碎。

 

没有根骨的奴才们哪里见过这样的悍兽。明明平日里缩在方鉴明脚边,乖顺得更胜一条狗,现在那头狼金色的瞳孔收缩,四条腿绷得像铁剑,泛着寒光的犬齿叼着残破的布片,如同叼着一块滴血的生肉。几个内官已然腿一软跌坐在地上,被剩下的几人搀着,滚作一团逃出了霁风馆大门。

 

 

傍晚,帝旭果然来了。

 

每次来,他的脸上总是一副黑云压城的样子。小黑又被拴住,它气急败坏地骂帝旭,那些“呜呜”之声却丝毫没引起帝旭半点注意。总是这样,只有帝旭来的时候,方鉴明才会让人给它戴上口 - 枷。狼崽心底的快乐消失了,它想,即使帝旭不会受伤,不会疼痛,方鉴明依然要将所有的危险与帝旭隔绝开来,即便是自己,也要这样地被严防死守。

 

方鉴明感了风寒,帝旭也要震怒,一碗药一半灌进方鉴明的喉咙,一半洒在了地上。一点小病就这么关切,明明平日里他罚方鉴明罚得又那么重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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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的脑海中闪过很多很多的事,比如紫簪的笑眼,那样柔情蜜意、毫无保留的眼;比如那把徵琴,紫簪亲手刻上两行娟秀小楷的琴;比如通平城大战前夜,那一封染血的家书;比如宛州连天的战火、遍地的尸血;比如褚仲旭胸口贯穿他的箭;又比如,登基大典上置于后位的,紫簪的灵牌与衣冠。

 

 

那些记忆变成咆哮翻腾的海水,四面八方地朝他涌来,挤压着他,几乎封住了他的呼吸。他如同入了魔障,眼前一遍遍闪过紫簪微微蹙起的眉、闪动着的眼,又无数次地看到自己伏在褚仲旭身上的,那个漫长的、缠绵的吻。

 

他突然感到深而尖厉的痛,一丝丝一缕缕地顺着血液爬入心脏。他捱过那么多伤痛,这一次却莫名地不堪忍受。一口乌血涌上喉头,他再也忍不住,捂着胸口猛地咳了出来。而后帝旭的金冠玄袍融进了屋内的那些幢幢树影,他终于再也看不清、听不清,颓然地昏死过去。帝旭慌乱地换他“鉴明”、“鉴明”,那声音却越来越模糊,传入他耳中之时,变成了狼崽欢欣的、炙热的:“阿明”、“阿明”。

 

 

 

方鉴明睡了很久。他总是一遍遍地做梦,梦到通平城漫天飘散的雪,梦到褚仲旭青筋毕露的手,最后是狼崽柔软的、银白的发。那些梦变成黑压压的、长着棘刺的藤蔓,捆缚着他、刺痛着他,拖拽着他陷在那些长梦之中。

 

待方鉴明醒转,已是十日之后。

 

一睁眼,他便看到帝旭泛着乌青的眼眶,和握着自己的手。而后几乎立刻就想要抽手,却抽不出,便也顾不得那许多,着急地开口:“小黑......”喉咙却干渴得只扯出一道气声。

 

帝旭递过来一碗水,他囫囵喝了,终于找回几分声音,又问:“小黑呢?”

 

帝旭的眼色阴沉了片刻,而后摇摇头,道小黑自他昏迷那夜起便不知所踪。他已派皇都的御林军与霁风馆一干人手苦寻了七日,将皇城内外翻了个遍,仍遍寻不获。

 

方鉴明闻言微微一怔,手直发抖,掀开被子便翻身下床要亲自去找,十日未活动的手脚却使不上半分力气,直直栽了下去。帝旭将他接住,又放回了床榻。他只是很淡地瞥了帝旭一眼,没有言语。

 

过了半日,方鉴明便不顾医官的阻拦,披衣而去。

 

他寻遍了山林中的每一个角落,呼唤了一声又一声小黑,回应他的却只有风声与鸟声。那一夜,方鉴明仰坐在陡峭的山崖边,一条腿垂在崖外,看着脚底燃得一日比一日辉煌明亮的皇城灯火,突然生出了无尽的倦意。萧瑟秋风吹散了曙天中万尺星河,他抬起头阖上眼,一滴泪自眼眶中流转一瞬,终究没有落下。

 

 

 

 

小黑消失了。

 

方鉴明开始不分昼夜地忙碌。他不再与帝旭对峙,凡是帝旭要的,他都会给。他变成帝旭手中的一柄剑,剑既出鞘便有血光陨落。整个大徵的齿轮,都由他一寸寸拨动。也正因如此,齿轮的拨片一断,边境便开始枝节横生。

 

直到仲春时节,他终于病倒。太医院的医佐来把过脉,俱跪伏在地叩首谢罪,道指挥使这是心力交瘁、积劳成疾所致。他经年累月地受伤,又从不顾惜身子,五脏六腑早落了一堆病根,加之心病......

 

帝旭长袖一挥砸碎了手中的瓷杯,眉毛倒竖,眼中满是鲜红的血丝,状如罗刹,吓得一应内侍缩着脖子跪呼“陛下息怒”。他却又笑:“心病?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,治不好,你们......”他伸一根手指一一点过面前跪着的医官。“全都给我剥皮抽筋,吊在城门曝尸三月谢罪!”

 

 

 

那之后,方鉴明被搬到了金城宫。太医院日日送来各式各样的药,喂不进去,帝旭就掐着方鉴明的下巴用嘴灌下去。整个金城宫噤若寒蝉,没有一颗眼珠子敢多看龙榻一眼,生怕只瞟一眼,眼珠子连同项上人头都要被剜了去。

 

帝旭穷尽天下奇材诡药,方鉴明仍没有半分醒转的迹象。日子却一日日照旧更迭了去,转眼间已入了夏末。这三月间,帝旭几乎从未临朝,伺候在皇帝身侧的宫婢太监们眼见得皇帝一日日地癫了。

 

黄泉营主将汤乾自屯兵秣马心有不臣的军机折子一递再递,始终递不进金城宫紧闭的大门。直到叛军一路杀至天启城下,张承谦冒死踏开金城宫宫门,看到帝旭身披玄甲未戴发冠,眼下一片黑青,下巴上胡茬疯长。陷在未掌一灯的宫室之中,像一道索命的鬼影。他听到响动,却不问张承谦的罪,甚至没有瞥去一眼,只是垂着头看着龙榻上的人。

 

“鉴明,你我终于能下九泉了。”

 

张承谦听到帝旭的声音,像那些杂草丛生、垣圮崩裂的冷宫中在风中吱呀作响的门。帝旭的心中大约有隐秘的快慰,他的胸中从来没有战意,也并不想守这脚底江山。但是方鉴明如此地以生命坚守着这片土地,他只好披甲持枪,为了还通平城中他欠方鉴明的那条命。

 

榻上人的手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,帝旭已然转身,并未看到这轻微的异动。走了两步,却又回身。他俯下身去,一头的乌发、一身的黑甲,将方鉴明裹在整片的黑色中。张承谦惊惧不敢言,静默地转过头,回避龙榻上那个刺眼的吻。

 

城外通天的硝烟随着夏末的焚风吹进了禁城。张承谦听见帝旭喑哑的声音。

 

“鉴明,你可痛快些了。”

 

 

那一日金城宫外,张承谦跪地捧上一面已有些破败的“清海”军旗,旗面上干涸的血液如同被那些焚风点燃,飘散成夜里生生不息的火星子。

 

“陛下,汤乾自不臣之心人尽皆知,清......指挥使早前便知道自己......天年不永,将这面军旗与一块霁风馆令牌托付于我,嘱托我于危急关头将此物送到流觞郡中。”

 

孤鸿逐着落霞振翅南渡,帝旭抬头看这皇城中的九重宫阙,他闭上眼,耳边响起方鉴明年轻的声音。

 

“阿旭,流觞军永远忠于大徵。”

 

帝旭想起那双眼睛,真挚的、赤城的眼睛,他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中州的万顷河山,与明晰完整的一个自己。回看人生匆匆二十余载,他与方鉴明相伴的日子竟已逾十年,他二人并肩遥望过多少日落,又共同拼杀过多少血战。两棵并立的树长得太阔太大,枝节就日复一日地交叉盘绕在一起,直到血肉共生,再不可分。

 

流觞军永远忠于方氏,而方氏永远忠于大徵。

 

 

天享五年,天启城三万皇师死守城门。叛军自黄泉关杀赴天启,八万大军已折损近两万,亦未强攻。张承谦捏紧手中那面印着“清海”二字的军旗,小心卷好,缠上一块霁风馆金铜令牌,陈哨子自请率一骑五十人暗卫漏夜出城,赶赴澜州流觞郡,以此旗召集清海公方鉴明麾下旧部。

 

仅七日,两万流觞郡自擎梁半岛挥师而下,纵跨锁河山,横踅淤河平原,与天启羽林军对汤乾自所率叛军形成包夹之势。帝旭披甲执枪坐阵军中,叛军养精蓄锐十日,终于架起铁角战车,摆兵列阵,要施强攻。

 

忽而一道鸣镝之声破空而出,声如苍隼,锐烈响亮。帝旭为这似曾相识的声音眼神一闪,干渴地、兴奋地转过头,一道白色的影子站在他身后,握着角弓的手垂下,改握了腰间的长剑。

 

他未着战甲,也未戴面具,只是一身素色袍子,在冲天的烽火中,脸色与唇色与袍子白成一片。帝旭艰涩地阖动着唇,将手中银色长枪捏得铮然作响,看着那道影子疾步而来,:

 

“鉴明,你还是来了。”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城门外,呼啸的马蹄声应着鸣镝奔涌而出,打头阵的,是陈哨子。那面染了经年旧血的“清海”大旗迎风高展,如一把尖刀,直贯叛军腹阵。立在城门之上的张承谦一声令下洞开城门,羽林军自城内破势而出,苦等十日的战争终于在此刻打响。

 

铁蹄扬起的黄土荫天蔽日,帝旭回转身子,那道白色的影子终于走到了他身侧,又一次与他比肩而立。陷在战局中的陈哨子抬头望见方鉴明的脸,惊喜交加地长喝一声:

 

“公爷!”

 

一道人声融在千军万马中是何等的微末,城外的流觞郡却如有感召地,全都瞥见了他们曾经的主将,一时间士气大振,势如破竹。

 

帝旭扯动干裂的嘴角笑了,他看到方鉴明眼中升腾起的少年锐意。风沙卷起那些并不遥远的记忆,十七岁的方鉴明,白衣战甲名动天下,九州之中何人不知,何人不晓?那时的他,便是这纷乱战局、满盘黑子中唯一的白子。方鉴明从不是为打仗而生的,可是八年征战,多少尸首筛过他的骨血。战乱中将养出的血性,永远是冒着火舌的焦灰,遇了战火,风一吹就着了。

 

“走吧,鉴明。”

 

万里无星的夜,皇师与流觞军战至天明,大破叛军。然兵力终究差了万余,帝旭于乱军之中身负万刃,却侥幸脱险。而那本该死于五年前的方鉴明,身负重伤,流血而亡。那日之后,帝旭突然一改暴虐之性,勤于政事、整肃朝廷,此次作战有功的一干将士皆得封赏,张承谦升任兵部尚书,陈哨子进为怀忠将军,流觞军一列赏白银百万两。只是流觞方氏一脉,断绝于此。帝旭深感其忠肝义胆,以国葬之制厚葬了清海公方鉴明。而叛将汤乾自虽自戕于大战当夜,尸身仍被吊在城门外,悬了三月。

 

天享六年末,皇子褚惟允出生,举朝内外却无人知晓其生母。

 

三月后的春日,一乘暖轿自天启城中缓缓驶出,先是北上行至瀚州霜还城,停留了三月,又东去驶往澜州,最终停在了流觞郡内。驾车的马夫皮肤黝黑,面目刚毅,穿一身黑色劲装。勒了马绳,下车朝着车内伸出一只手:

 

“老爷,到了。”

 

一只手掀开轿帘探了出来,搭在马夫的小臂上,手心犹覆着常年握剑的茧,只是近两年的岁月流淌,那些一次次磋磨中长得坚硬的茧,终于被冲刷得只余下薄薄一层印记。

 

陈哨子抬头看着车上人,一张苍白如纸的脸,两道细秀深长的眉和眼。沥了多少的血刃也割不掉的秀色。

 

黑衣武将喉头竟酸涩至哽咽:“老爷,让我留下吧。”

 

那人于是很轻地蹙了一瞬眉,而后似是一声叹息,沉默良久又化出一个浅薄的笑:“罢了,随你吧。”

 

 

 

 

 

天享五年的夜,褚仲旭抱着方鉴明越来越凉的身体一路奔回金城宫。他以为自己见过了够多的血。红药原的血、通平城的血,或是今夜天启城的血,他是被血锻了十年的人,可是方鉴明身上的血那么多,仿佛怎么流都流不尽。那些穿胸而过的伤口,像一个个黑洞洞的血嘴,疯狂吞吃着他的生命。

 

他的泪浑然不觉地砸在方鉴明的脸上,顺着他脸上蜿蜒的血水往下淌。那一身白色的袍子已经被染透了,褚仲旭觉得手中抱着的身子越来越轻,那些血全都顺着他的指缝爬出来,他什么也抓不到,能够握住的,只有一把没了血肉的骨头。他近乎癫痴地怒吼,困在这座永远屹立不倒的皇城中,他终于清晰地想起了紫簪的脸。

 

方鉴明听到他嘶哑的声音,一遍遍地在自己耳边说,鉴明,我只有你了,鉴明,你不该死,死的应该是我。那些狂烈的愤怒拔地而起,却找不到出口,最后只变成了沉重的悲哀。

 

人之将死,方鉴明感受到体内的温度一点点地流失,眼前又闪过那许许多多的人和事。他突然地想笑,只是无能为力。初升的朝霞映入他的眼中,连那一身腥锈的血色也披上了暖光。褚仲旭听到方鉴明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:“阿旭.....让我走吧。”

 

他全然地委顿下去,等不到帝旭将他放到榻上,两只手已然毫无生机地垂下去,眼前的一切渐渐幻出模糊的影子,耳边犹有兵马嘶吼之声轰隆作响。失去知觉的最后一刻,他看到自己的血顺着金城宫的砖缝绵延着,流淌着,那么长的一条血路,简直长过他这一生。而后,一只通体雪白的狼,踏着那条血路而来,一对金色的瞳仁闪着刺眼的光。他张口,却已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,只有一个模糊的、张开的嘴:小黑,你来了。

 

方鉴明的眼全然合上了,褚仲旭再难以支撑这铺天的哀恸,跌坐在地。却听到一声尖利的狼鸣,眼前一片婆娑之中,那匹被方鉴明从小养大的狼,化成一个银发的少年,捡起褚仲旭从胸口抽出的断刃,没有丝毫犹豫地捅进了自己的胸腹。

 

“小黑......?”

 

那少年却不理不睬,尖刻甚至于怨毒地瞥了一眼褚仲旭,握着断刀的手收紧,于自己腹上剖出一道长得几乎劈断身体的伤口。褚仲旭第一次看到这样金色的血,也第一次看到小黑满是泪水的眼睛。

 

短短一日之内,褚仲旭闻过了太多的血,再多一分都让他恶心得难以忍受。他躬下身,手撑在那些被血浸染的砖石上。

 

小黑听到一阵猛烈的干呕声,他无心去管,也不愿去管。

 

狼崽觉得很痛,心里也痛,身上也痛。他出逃的那一夜,看到帝旭和方鉴明交融在一起的身体,突然找不到继续留在方鉴明身边的理由。方鉴明那样地颤抖,可是即使颤抖,也从未真的推开过帝旭,只是遮住自己的眼睛。狼崽其实不怕痛,可是那一刻,他想起手掌里落下的那些板子,突然就觉得很痛很痛。它逃跑了,其实没有那么远,只不过从霁风馆后的山头,逃到了对面的那座山上。

 

它以为方鉴明立刻就会来找自己,可是他没有。一连十日,它藏在那片山林中,听到了羽林军的声音、暗卫营的声音,却唯独没有听到方鉴明的声音。直到第十一日,方鉴明终于在对面的山上一遍遍地喊自己。它几乎立刻就想要仰头高呼回应他的呼唤,可是它看到方鉴明坐在山崖之上,快要落泪的样子,于是它趴下来,等待一滴泪。

 

山顶的月亮永远那么明那么亮,狼崽隔着重重树影看他,看他仰起头,有风吹动他的发。可他终归只是合着眼,流不出一滴泪。狼崽于是知道,只有帝旭能让他流泪了。

 

它终于变回了一只天生天养的狼,在这杳无人迹的山林中,小黑再也没有化作人形。属于方鉴明的狼,可以是一个人。可是属于山野的狼,变成了人,是活不下去的。它仍然时常走到山头,眺望着对面山崖上方鉴明曾经坐着抚琴的黑色岩石,眺望着二人曾经交缠在一起的那抔黄土,可是很久很久过去了,它再也没有等到方鉴明的出现,只等来了山脚下连天的战火。

 

那样地崩山摧的兵马声,撼动了天启的大地。小黑的心突然狂跳,它慌乱地转身,不敢有片刻停留地拔腿在山间狂奔。捎着火药味的风灌进它竖起的耳朵里。那一日的宛州,那一日的山头,它也是这样的感到了地动山摇,而后,它看到了将死的方鉴明。

 

小黑赶到皇城的时候,天已经翻出了曙色。皇宫中的风一吹,惶恐的狼就闻到了熟悉的血腥味。再往前看,一条赭红的血路沿着紫禁城的砖缝横斜而走,那么长、那么多的血,几乎让它不能呼吸。它一路沿着这些血狂奔,怒火夹杂着痛苦烧得它心脏生疼。直到那条血路断绝在金城宫,小黑看到倒在榻上、泡在血里的方鉴明。

 

他的脸那么白,血那么红,呼吸声已经轻地几乎断绝。小黑悲痛欲绝地飞扑上去,余光里瞥见帝旭插了满身的断剑和残枪。死的本该是他。可是那么多的血,没有一滴是从他的身体里流出来的。

 

钝剑捅进身体里的时候,狼崽觉得很痛。可是伤口再一次被劈开的时候,它便感觉不到痛了。原来痛苦积压得多了,真的就感受不到痛。

 

金色的血源源不断地从体内淌下来,他却只想让它们流得快一点、再快一点。方鉴明的伤实在太深,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深,小黑只好更用力地剖开自己,几乎剖得要漏出内脏,那些血淋淋的伤口才吝啬地收起了痂。

 

狼崽其实有很多话想问方鉴明,想问他为什么不再来找自己,为什么不流泪,为什么偏要做帝旭的柏奚,为什么又要为帝旭去死呢?可它一句话也说不出了,它的血流干了,再也支撑不住人形,仓皇地又变成一只狼,腹部的伤口勉强地黏合在一起。它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瑟缩成一团,紧挨着方鉴明睡去。

 

偌大的金城宫听不到一丝声响,狼崽突然很怀念北地呼号的风声。那么凶、那么烈的风和雪,才能将它吹到方鉴明身边。它还记得,那时的天那么冷,方鉴明却有着全天下最温暖的臂弯,把自己抱在怀中的时候,比春天的阳光还要温暖。现在还没到秋天,他已经冷得像一块冰。

 

它张开嘴想叫“阿明”,可它忘了自己是一只狼,濒死的狼,连呜呜的声音都发不出来。它只好睡去了,窝在方鉴明身侧沉沉地睡去。它短暂的生命变成秋日里枝头上的树叶,一片片、簌簌地落在它眼前。小黑知道,自己不会醒了。

 

 

 

 

方鉴明醒来的时候,又过了一个月。他全身骨头像是打散了重新拼凑到一处一般,提不起一丝一毫的力气。偏过头时,却看到榻边放着一绺白色的狼毛。失去了生命供养的毛,已经从纯净的白色变成了破败的灰白。他惊惧得如遭雷殛,拼命扯开身上的衣物,却看到一副崭新的,没有一道新添的疤痕的身体。他用尽全力动用着这一身僵硬到陌生的骨骼,仍然找不回知觉,重重地摔到了地上。

 

几乎是立刻,他听到破门而入的声音,而后是帝旭欣喜若狂的脸。帝旭好像瘦了,好像生了白发,一看到睁开眼睛的他,就将他死死地锁在怀中。方鉴明无法承受这种怀抱,也无法去关切帝旭的憔悴。他的心仍然惊慌失措、毫无章法地乱跳,可他的喉咙如同生了刺,说不出一句话。于是他只好挣扎着指了指手中攥着的那一绺白色的狼毛。

 

帝旭看到他颤抖的手,眼中的欣喜戛然而止,沉默了半晌,嘴巴无声地开合着,似在斟酌词句却不得要领,最终只是很轻地说:“是小黑......救了你。”

 

而后他感到方鉴明的震恸。起初是微不可查的颤抖,却渐渐地愈演愈烈,像要抖散这一身骨头一般的剧烈的颤抖。他的喉咙哽咽,痛得如被钝刀剐肉,口中甚至拼凑不出完整的哭腔,只能断断续续地、艰涩地哭着,手中那一绺细碎的毛攥得快要融进皮肤里。帝旭仍旧承托着他全身的重量,任由他伏在自己肩头恸哭,手覆在他的背上,眉头锁得很紧。

 

 

 

方鉴明醒后,太医院的李御医奉命照看他的身子。每日把过三次脉,盯着人服了补气益血的汤药,又将医嘱似念经一般一遍遍地说给方鉴明听。他不遵医嘱已不是一遭两遭了,李御医不能不慎之又慎,唯恐出了一星半点的纰漏,就保不齐已经别在裤腰带上的脑袋。

 

可是方鉴明出奇地温驯。帝旭随便捡了个“方便李御医照看”的由头将他拘在金城宫中,他也从未有过半点抗拒。一连静养了半月之后,方鉴明的身体已然大好。

 

这夜,帝旭于勤政殿批完折子,宫中已翻过了亥牌。金秋九月的风裹着更漏声穿行于禁城的红墙绿瓦。推开金城宫大门时,屏风后却不见了方鉴明的人影。

 

帝旭心猛地一跳,转头拎起一个宫婢的衣襟就要发作,却听得偏殿中传来一阵轻飘飘的脚步声。他转头去看,看到方鉴明只穿了一件软缎袍子,赤着足走了出来。满头乌黑的发顺着肩颈与脊背垂落下来,仍沾着新鲜的水汽,柔软地依附着那层薄薄的布料,平日里终年不见血色的脸亦被蒸出微润的红。帝旭这才松开掐着那宫娥的手,向他走去:“去沐浴了?”

 

方鉴明躬身想要行礼,却被帝旭直接拽了起来,只好无奈道:“李御医嘱咐我,每隔十日泡一次珠汤。”帝旭闻言轻笑了一声,揽过他的腰,引着他往榻边走:“他近日时常念叨你听话,朕当他是为了自保才如此禀报,没成想竟是真的。”

 

宫中的内侍仔细着为金城宫内放着的两列落地牛皮灯添了灯油,得了帝旭一挥手,便屏息凝神地全数退下了。方鉴明被帝旭按到榻上,又看着他转身去寻来一盏冬日里捧在手中的精巧暖炉,捻起自己一绺潮湿的发展平在掌中,贴着炉底烘着。他轻按住帝旭的手,摇摇头。

 

“阿旭,放下吧,我还没有娇气至此。何况你这样烘法,怕是到明日也烘不完。”

 

帝旭低头看他,看到他一个浅淡的笑。那双眼睛缀了水汽,又添了暖炉散出的热气,宛若那些隔在牛皮灯罩后的灯芯,漾着模糊的光晕。即便金城宫亮若白昼,也看不分明。却也知道方鉴明此话不假,于是依言放了那暖炉,正要低头去宽衣,却另有一双手搭上了他的腰封。

 

他有些不解地抬眼,恰对上那双生了雾的眸子。方鉴明已经站起了身,凑得近了,他的影子也落在了那双眸子里氤氲着的灯火中。他有些自嘲地扯出一个笑,手抚上那些潮湿冰凉的发:“鉴明,我不是为此才将你拘在金城宫中。从前......是我辱你太甚。”

 

那双手却未停下,执拗地解开他的衣带。他看到方鉴明微微蹙起的眉,一派认真的神色。脱了外袍,又踮起脚抬高了手要去拆他的发冠。帝旭终究还是忍不住,托着他的背将人压 - 倒在 榻 - 上,凑在他颈侧嗅他身上隐隐的香味。方鉴明顺着他的重量沉下去,与他的脖颈交叠在一处,抱拥着他的背,眼中的暗色匿在 湿 - 热 的水雾中,一闪而逝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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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之后,方鉴明时常叫帝旭“阿旭”。白衣世子方鉴明的影子一点点爬上他的眼角眉梢,他二人独处之时,有大半光景,都不再以君臣相称。帝旭有难以言喻的欣喜,他有时搂着方鉴明益发清瘦的腰身,啃着他后颈那块薄嫩的皮肉,半是真情半是假意地:“鉴明,这才像你。”

 

而方鉴明听了,仍旧是那副淡淡的神色,眼神闪动几下,又不动声色地掠起温驯的笑意。

 

褚惟允出生的时候,时至仲冬。婴儿的啼哭惊破紫禁城浓稠的夜,帝旭喜不自禁地将那个小小的人儿抱在怀中,俯身去吻方鉴明遍布冷汗的脸。那婴孩的哭声亮胜宏钟,帝旭只得一直拍着、颠着哄他入睡。方鉴明全无力气地卧在榻上,看着他难抑的笑意,唇角撕开一个晦涩的笑。

 

“阿旭......我都还给你了......”

 

帝旭没有听到他轻声的呢喃,低头时只看到一张倦极了的、沉沉睡去的脸。将那哭闹不止的婴儿交给了宫中的乳母,帝旭伏下身,吻开他仍旧微微皱起的眉心,却听得他自睡梦中发出的呓语:

 

“我都还给你了......”

 

帝旭怔愣了一刻。他其实听不懂此间真意,却不知为何,觉得一颗心莫名地沉了下去。只好深深地握住方鉴明垂在身侧的手,久久不愿松开。

 

三月后,万物生发的季节,天启城因小皇子褚惟允的出生一派喜气,连御花园中淋了一冬大雪的花木也忙不迭地吐出新鲜绿意。和煦的春风吹动金城宫新粘的窗纸,帝旭下了早朝,照例回到宫中寻方鉴明同进午膳,四下却不见人影。他招来一个宫娥,正欲问她方鉴明去了何处,却有一张窄小的纸笺飘落脚边。

 

他弯腰捡起,却顷刻间怒不可遏,余光中瞥见茶案上摆着的棋盘,黑白棋子错落于翡翠棋枰,势力消长,侵吞倾轧,永远困囿于经纬纵横之间——是他与方鉴明昨夜对弈的棋局。他怒火灼心,霍然挥手将那棋盘全然打散在地,怒喝一声:“来人!”

 

黑白棋子崩落,翡翠樽碎溅满地。帝旭手中攥着那张纸条,想要撕碎,却又展平。短短四个字,他一看再看。

 

阿旭,勿寻。

 

满室的宫娥、内官与御前侍卫叩首伏地于天子怒威之下,不敢言语。却听得皇帝沉默良久,最终仍是将那纸片收起,口中喟然一声长叹。

 

“叫霁风馆遣一支十五人暗卫,去寻他们的主子。寻到了......只需护卫其周全,不必带回来了。”话既出口,身前跪着的人无不如蒙大赦,各自收捡残局。惟有帝旭看着脚下四散的棋盘,突然意识到,这两年间,方鉴明竟是一步也未踏出过这紫禁城。

 

追寻方鉴明的暗卫在天启城内便寻到了那乘暖轿,只是一路远远跟着,甚至并未隐匿行迹。以方鉴明之敏锐,如何会发现不了尾随着自己的那十五个暗卫。却也一路不疾不徐地走着,并未阻拦。他走得慢,暗卫们自然跟得也慢,一路上并无舟车劳顿之苦,倒是落得清闲。一行人一路跟着方鉴明,将其一应行迹记录在册,留着向帝旭复命之用。

 

四月,方鉴明行至霜还。当初捡到小黑时扎营的地方已开满了商铺,他于是就近寻了一处小山,将那一直小心收在怀中的白色的狼毛葬在了山中。动土的时候,陈哨子几次想要帮忙,都被他拦下。一座只埋葬几根毛发的坟冢,方鉴明却挖得又阔又深。

 

自天启城一役,方鉴明的身体虽无皮肉伤,仍旧大不如前了。这一道冢,他挖了两日。那几缕稀薄的狼毛洒入黄土,顷刻间便消失得杳无踪迹。方鉴明看着脚底的土坑,突然躬下身捂住心口,不可自制地颤抖起来。陈哨子怕他跌落下去,伸手拉住他沾了泥土的衣袖,却看到两滴泪,没入那可吞吃万物的黄土。

 

方鉴明于霜还城中停留了三个月,流连于瀚州苍茫的草地,呼吸着北地萧瑟的风。有一次穿上瀚州的裘毛大袄,陈哨子第一次发现,这张覆着中原秀蕴皮肉的脸,竟然雕绣于如此深刻、立体的骨骼。他的脸陷在厚重的毛领中,露出的一双眉眼锋利得像一只征踏旷野的豹子。

 

待到陈哨子驱车抵达流觞郡,已是八月末了。当夜,方鉴明差哨子去知会那帮子暗卫,说自己便停留在此地了,早些回帝都复命吧。一行暗卫得了指示,不敢耽搁,连夜赶马返回都中去了。

 

而帝旭困坐勤政殿中,埋首于那些批不尽的奏折之中,终于在十日后拿到了暗卫营乘上来的密函。毫无异况的路途,沿途琐事事无巨细地记录在册,竟也密密麻麻写满了十张纸。帝旭逐字逐句地读完,抬起手捏住眉心,干涩的双眼淌不出一滴泪。

 

他只是想起了很多事。比如 床 - 笫 间方鉴明抵住他唇角的指尖,比如 情- 动 时方鉴明避开他索吻的脸,比如解开柏奚时方鉴明半是苦笑半是解脱的脸,最后的最后,却停驻在那声轻浅的梦呓。帝旭的喉间忽然泛起苦意,原来天启城一役后,他已为分离做了万全的准备。

 

帝旭又想起方鉴明的眼睛,长明的宫灯都照不进的眼睛,那双无端温驯的眼睛。夏末的风吹散勤政殿逐渐昏暗的灯光,他竟然再也难以忍受一丝一毫的光亮,闭上眼,耳边回旋着的始终是方鉴明那一声微弱的呓语。

 

我都还给你了。

 

他突然仰天长笑,笑得五脏六肺皆挤在一处,笑得肺叶与喉管振动撕扯,直笑得两双浑浊的眼中挤出生涩的泪。是啊,方鉴明全都还给他了。紫簪的一条命,紫簪腹中的胎儿,连同耳鬓厮磨、鱼水之欢,都统统还给他了。他以为,两棵枝干、根茎都粘连在一处的树,此生再也没有分离之法。无论痛苦,或是欢愉,都注定要永此一生虬结在一起。方鉴明总是任由他索取、任由他发癫,从何时起,他竟忘了,原本便是方鉴明先伸出了那根枝桠,以柏奚之术将二人血脉相连。

 

可方鉴明本就是一柄磨得冷锐的剑,他要斩断这些枝节的时候,即便是流血断骨,也势必要抽身而去。

 

他睁开眼,自袖中抽出那张已经满是折痕的纸片,揉作一团,丢进了烛火之中。天边依稀惊起微弱的晨光,长夜尽了,帝旭迎着那抹曙色踏出勤政殿。那些罔罔如流水的岁月,终于在这夏末的,黎明的皇城中,散尽了生机。

 

 

 

又三月,流觞郡也刮起了连绵的寒风。方鉴明立于廊前,冷风吹得他止不住地轻咳,陈哨子满眼无奈地替他披上一件白色大氅。“老爷,当心着凉。”

 

方鉴明闻声,回过头来对他展开一个安抚的笑。“哨子,随我上山一趟罢。”他觉得万般无奈,如此凛冬,山中必然更加寒凉。可他自十六岁起便追随着年幼的方鉴明,这许多年过去,早已习惯了听从调遣。方鉴明看出陈哨子的无奈,也不出言逼迫,两厢僵持之下,仍是哨子叹着气去房内准备上山的物品。

 

要带的其实不多,不过是一点口粮、水壶,与一把弓、一柄剑。自方鉴明回到流觞,便每隔半月上山一趟。却也不为什么要紧的事,多数时候只是沉默地在山间走着。偶尔有兴致,便提上琴笛,徙至山顶,随处寻一块石头坐下,弹指拨弦。陈哨子曾经问过,为何偏要上山?方鉴明只是放下琴,立于山头,低头看脚下密密麻麻的巷陌人家。

 

“小黑说,若有来世,要生在我的家乡。”

 

 

 

 

这一日,寒风一刃刃剜过行人的脸。行至半山腰,空中竟落下了雪。陈哨子见方鉴明又开始咳,说什么也不让他再走。方鉴明亦深知自己再也经不起苦寒,虽然不甘,终是依了言回身从来路走下。行了几步,却突然听得树林间响起一阵微弱的呜咽声,如同落单的幼兽,呼喊远去的兽群。

 

方鉴明呼吸一滞,不管不顾地循着那道声音而去。陈哨子知道他的脾性,不再出声劝阻,只是小心地跟着。却看到方鉴明疾行的背影停在了一棵树前,树干下,蜷缩着一只幼小的兽,肚子上一道长长的伤口还在渗着血,白色的毛沾了雪水有些脏了,一双亮金色的瞳仁虚弱地半眯着。实在太幼小了,甚至叫人分不清它是狗、是狼、还是狐。

 

他看到方鉴明颤抖起来的背,慌乱又小心地托起那只小小的兽,珍之重之地裹在怀中。那小兽窝在方鉴明怀中,似是终于找到了归巢,竟然翻着还有伤口的肚皮,沉沉地睡了。

 

第二年的春天,方鉴明于院中埋下了一颗霁风树的种子。那只小小白狼的伤早已愈合了,虽然有疤,也被密实的绒毛全然遮蔽住了。它围在方鉴明脚边打转,方鉴明便蹲下身,轻柔地抚摸它头顶绵密的毛。陈哨子端着二人的午膳走来,手中还提了一块新鲜的生肉。方鉴明轻声笑了:“小黑,吃饭了。”

 

绵长的风携着暖茸的春意吹绿人间草木,方鉴明看着狼崽狼吞虎咽的模样,细语融在了春风中。陈哨子听到他说:

 

“哨子,我们不用再上山了。”




-END-






后记

1.文中《九州令》是化用的琵琶曲《十面埋伏》,我没学过琵琶古琴,关于弹琴的描写其实是瞎诌的

2.“向明投此琴,所贵知音难”化用的是刘长卿的“向君投此琴,所贵知音难”

3.关于琴弦粗细,百度查的:古代丝弦共有三种规格,“太古”为标准弦,“中清”最细,“加重”最粗且弦外缠丝

4.“黑白棋子错落于翡翠棋枰,势力消长,侵吞倾轧,永远困囿于经纬纵横之间”是《斛珠夫人》的原文


最后,我觉得这篇可能涉及OOC了。说一下一些私设吧。

1.少年褚仲旭其实既爱紫簪,也爱鉴明,他只是没意识到,方鉴明也没意识到,但是小黑发现了

2.方鉴明爱褚仲旭也爱小黑,但是对于帝旭和小黑的爱一定是有本质区别的。帝旭来的时候方鉴明总把小黑拴住,就是因为他更爱帝旭,对小黑是舐犊情深+愧疚,最后才是类似于亲人或者爱人的爱。可是跟帝旭在一起的方鉴明永远是妥协的、痛苦的,和小黑在一起时它可以是纵情山水、使小性子的方鉴明呀。

3.对于紫簪,方鉴明是视作亲姐姐的,也正因如此,当帝旭说记不得紫簪时,方鉴明为紫簪觉得不值,也感到愤怒。其实还有一些点我没有写出来,比如无论是通平城的那个吻,还是后来和帝旭合欢,方鉴明都始终觉得愧对紫簪。如果在情事中他只感受到痛苦,这种愧疚反而可以抵消一部分。但是他感觉到了快乐,即便是再小的快乐都会让他的愧疚更重一分。所以他即使爱帝旭,但是在一起的时候永远是折磨呀。

4.帝旭说忘记紫簪的脸了,其实是因为他发现自己爱上方鉴明了。方鉴明将死之时,他忽然又想起了通平城一役中痛失所爱的感觉,所谓“清晰看到紫簪的脸”不如说是清晰记起了那种痛苦

5.我不确定方鉴明想跟帝旭解开柏奚、以还他紫簪的命和紫簪的孩子这种方式离开,算不算OOC。但是我想给方鉴明一个能够逃脱宿命的结局,所以这么写了。这个结局我也深思熟虑过,毕竟这篇同人中人设和原著、电视剧都有出入,我认为在这个背景下,每个人物的走向是符合逻辑和感情的。



以及大家应该能看出来,从小黑视角写的部分,用词就比较简单,这主要是为了贴合小黑的人设(也方便我偷懒了哈哈哈)。


这一篇我断断续续添添改改总觉得差了一口气,希望有缘看完的小伙伴给点评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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